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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心已死,怂逼何谈梦想?

这个怂逼就是我。

“梦想是一定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这句话近几年来广为人知。其中的措辞是“万一实现了呢”,而不是“肯定会实现的”,是因为梦想的实现具有不确定性。但“万一”两个字的语气也带有很强的侥幸意味——“备不住就实现了呢”。这或许是目前大多数人对自己梦想的普遍定位吧。

每当做开班演讲的时候,我总是会向学生说出我做IT的初心,并且引以为傲。

在我很小的少年时代,我爸骑着二八的大梁车驮着我,经常去电脑城看电脑。但是当时计算机很贵,家里买不起。年少的我看到一台小电视,圆圆鼓鼓的肚子,放在一个铁皮盒子上,一根线连着一个椭圆的玩意儿,被攥在手里。我也不知道从哪儿快速发出‘嘎达~嘎达~’两声响,小电视中就‘哗~’地出现了一个新的方框。这画面当时就震撼了我!真的是太神奇了!

其实这就是一个显像管显示器的老式电脑,双击滚球鼠标打开了一个Windows 98系统的文件夹而已。但就这样一个简单的画面,给我带来的震撼在十几年后的今天仍然记忆犹新。这种感觉非常纯粹,有点像青春期的初恋那样,怦然心动。这就是我在小学毕业前就决定将来要做计算机相关工作的初衷;这就是我初中自学网页制作、高中自学C语言编程的原动力;这就是我明明数学那么差,还非要在大学选择软件工程专业的原因;这就是我毕业后做开发工作中的精神食粮。这就是我的初心——与就业行情无关,与收入水平无关,我就是喜欢它。

越是简单的初心,力量就越大,除非你主动放弃它。

现在的Java培训讲师工作,是我学生时代的一个念想,但多年来它一直作为“Plan B”存在。我坚持要至少做几年真正的软件开发工作,提升自己的技术水平,并且尽量做到“鱼渔兼得”,然后才能从事讲师职业。否则我徒有其表,拿什么分享给我的学生?所以这份工作我是有备而来,并不是脑子一热的选择。我希望通过讲师的工作,可以让更多人像我一样感受到技术的魅力。

我就职过三家软件开发公司,当前第四家公司是做IT培训的,今天是我入职第501天。在讲师的工作过程中,我逐渐遇到并思考了以下几点问题:

第一,基本矛盾。

曾经有一句耳熟能详的说法:“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我曾以为只要掰开揉碎就可以让学生明白;如果学生没明白,那就是我掰得不够开、揉得不够碎。而当我真正从事培训工作之后,我发现这只是外行人偏激的说法,事实并非如此。“所有人都可以当程序员”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而已,现阶段是不可能实现的。在一个全面均匀采样的人群中,其各方面综合能力的阶层一定是呈金字塔状分布的。可能(只是比喻)有1%的人无师自通;有9%的人经正确引导可以持续提升;有20%的人经苦心教授可以学有所成;但剩下70%的人是非常困难的。这就类似于著名的“二八理论”。例如我的母亲就是初中文化水平,几十年过来汉语拼音都基本忘记了,更不认识键盘,她就属于这70%的范畴。

教育手段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上述比例,但整体不会有很大变化。我拙以为现阶段任何IT培训机构都根本不具备能让山区不识字的孩子在预期时间内成为架构师的能力。所以重要的是培训受众的定位。

如果定位高端,那么受众面相对很小,但精品率极高;如果定位低端,那么受众面相对极广,但几乎没有精品。要么选择在10个学生中产生8个精英,要么选择在1000个学生中产生992个“凑合能用的人”。这种定位选择会受到两点重要因素的影响:

  • 假定10个中高端学生的精品率为a%,但经济收益为x元;而1000个中低端学生的精品率为b%,但经济收益为y元。那么精品率a%必然大于b%,但经济收益x是远远小于y的。这是矛盾,也是平衡。
  • 后面70%的学生都希望自己成为前面30%(甚至1%)的人才,这种主观的精神需求(甚至是幻想)使得该群体具有了强大的消费能力。这并不能改变整体分布的比例,但会让培训机构在上述受众定位的选择面前更加“被动”。

第二,教学价值观。

“我们重点关注的一定是后面80%的学生,而不是前面20%的学生。”对于这句话,我是赞同的,但它的语义并不明确。我的看法是:“我们不能放弃后面 80%的学生”是正确的;“不管前面20%的学生”是错误的;“为了后面80%的学生而‘牺牲’前面20%的学生”也是错误的。不难看出,如果剖析这其中的矛盾点,将会回归到受众定位问题上,这里不做赘述。

一种理想的情况为:原本80分的学生可以提升到100分,而原本30分的学生可以提升到80分。然而这前后二者的教育手段必然是不同的。在实际操作中,要想避免因“重点关注”后者而“耽误”前者的情况发生,由于受到种种客观因素的影响,非常困难。遇到矛盾就要做出选择,而选择的依据就是教学价值观。

第三,技术价值观。

学生由于并不具有足够的专业技术能力,所以可能会存在并不恰当的价值观:A老师讲授小学一年级数学;B老师讲授小学二年级数学;所以A老师的数学能力不如B老师强。这就是井蛙之见。

授课范围可以作为教学能力的重要参考标准,但技术能力并非与教学能力完全不相关。相反,技术能力才应该作为最重要的核心竞争力。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学生不成熟的想法在教职工当中也同样存在并且习以为常(甚至理所当然),那么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创新能力的持续下降。我们现有的多项措施当中,与该问题相关的有:零星一两次极其入门的讲师考核、所谓的新课程研发。提升讲师考核难度、加深新课程研发深度,这些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现存问题。根本原因在于核心技术价值观,而不在于表面的应付手段。

第四,道德观。

摘录一段我在《写给曾称我一声“老师”的学生们》中的个人声明:

在我从事教育工作期间,我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以任何形式教唆、暗示、支持、默许我的学生进行简历造假、欺骗等行为。包括学生已经做出这种行为却在一定程度上后悔的情况。如果有一天我做不到,我将不再为人师,不赚这份钱。凡是被我知晓存在简历造假、欺骗行为的学生,我不会为其简历提供任何指导,不会为其面试做任何协助准备,笔试面试的问题不予解答,对工作后因为技术水平与简历不符等原因而遇到的困难不提供任何支持。如果该学生与我所在的培训机构仍然存在有效的协议关系,我将申请让公司指派其他人履行协议,否则我就辞职。

这也正是为什么有的学生工作后,千里迢迢专程回到校区堵在教室门口要我的联系方式,而我以“公司规定”为由婉拒该学生的真正原因。

综上四点,几乎可以涵盖我个人在讲师工作中遇到的所有问题:

  • 为什么培训机构的规模越大,学生的整体素质就越低?原因在第一点,基本矛盾与定位。
  • 为什么课程的技术含量急剧下滑,且“无人可挡”?原因在第二点,教学价值观。
  • 为什么毫无实际相关开发经验的人可以当讲师,培训的学生毕业后可以直接当助教,助教升讲师?原因在第三点,技术价值观。
  • 为什么很多用人单位排斥培训机构,学生多羞于透露培训经历?原因在第四点,道德观。

培训机构是公司,而不是学校;交钱来听课的不是学生,而是顾客;公司的第一原则是赚钱,而不是让顾客学有所成。顾客本身什么技术都不会,所以来通过消费行为购买技术能力;公司之所以赚钱,是因为顾客买到了一定的技术能力并且“满意”。这都无可厚非,你愿意买,我愿意卖,买卖而已。我这话说得确实露骨,但不是吐槽,更不是诽谤。

和传统销售行业不同的是,培训行业中的顾客“并不足够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们正是因为什么都不会才来消费的。例如我需要一件衣服,你是纯棉的质量好我就买,否则我就不买——我作为消费者本身是可以判断商品好坏的。但如果我需要一套技术知识,你随便教我点什么我全都不知道——我作为消费者无法客观分辨买到的知识含金量如何。

这看上去似乎只能靠商家的“良心”么?那当商家假设存在或曾经存在过的“自律”,和巨大的经济收益,二者遇到前文所述的基本矛盾而产生冲突时,商家应该如何选择?商家已经做出了什么选择?

不排除有良心商家在赚钱的第一原则下,尽力为顾客提供优质的商品或服务。不能以偏概全。

但事实上,近年来有的培训机构规模越来越大,课程含金量不断下滑,这是什么节奏呢?为什么根本不讲CLASSPATH,本来有,后来不断删减?是因为开发者没有必要知晓其存在,还是因为不讲它可以节省授课成本,还是因为消费者主动选择了不要学它,还是甚至因为讲师自己就根本不会?那,volatile呢?Fork-Join呢?Work-Stealing呢?

我一直在进行一线授课,切身感觉到在授课中我作为讲师“不敢说话”。本来是非常基础的语法知识,如果我胆敢多说一些课程内没有的扩展内容,那么90%以上的学生都会懵逼,从而连基本语法都学不好。我敢说,学生就敢挂。无论我使用什么方法去掰开揉碎、去缓解陌生知识的冲击,都无济于事。那如果我不说,耽误了那10%的学生,我不亏心么?那如果我只给10%的学生单独扩展,其他90%的学生愿意么?那如果我作为课外资料提供,不统一讲解,那学生们明明花几百块钱就能买到含金量超高的书,为什么花近两万块钱过来听我的课?

直接原因就是定位,根本原因就是钱。

我作为一个授课不足两年的新讲师,不敢自以为是地觉得已经看透了所有人都看不懂的症结。我一个新人入职半年的时候就能看到这些,其他老员工又不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那为什么几乎所有员工都心知肚明,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呢?这个问题我本来不知道,以为是大家在安逸工作中的惰性所致。但是最近,我知道了答案。

要想改变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放弃经济利益就可以。连学生带老师,整体缩减只要前30%的人,那么除了钱之外的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老师课上讲什么内容不会再畏手畏脚;课程质量不但不会下降,还可以逐步上升;学生学到的技术含量足够,凭真本事吃饭;公司的口碑也会一路飙升。唯一的代价就是:放弃70%的钱。就这一点,谁敢?

我以为,我敢。

我敢放弃自己100%的职业收入,去做我想做的事情,所以我提出了辞职。想想我当年自学IT技术完全是因为兴趣,大学课外自学Java时根本就没有想过好不好找工作、赚钱多不多。我的这份多年的初心,难道不比我那点极不稳定的工资更可贵么?

刚毕业时我曾希望写一本Java技术的书,后面几年期间多次撰稿,已经有了30多万字的开头,所以并不是心血来潮。我深知写书是基本不可能赚钱的,对于一个没有名气背景的作者,出版社就算接受了投稿,版权费也只是大约为定价的7%左右。当年打算写书完全是为了兴趣与技术积淀,就像小时候第一次看到别人打开一个文件夹时一样,是一个与商业无关的纯粹想法。现在,我似乎可以为它注入更多的动力:凡是我在其他资料中发现没有涉及的、甚至是错误的,我可以自己写;凡是我在授课中无法给学生分享的更多知识,我可以自己写。这已有的30多万字书稿,很多小节我已经修改了十几次,每一个字、每一张图、每一个标点,字斟句酌,都是我的心血。这本书并不单单只是我多年搁置的心愿,更是我迫切需要的一种自我证明。这是我此生目前唯一的梦想,我希望在30岁之前做成它。

现在的工作对于我个人来说没有任何技术提升,这是在我入职之前就已经心里有数的。但是由于工作压力太大,我几乎也没有成段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而是把大量时间都花费在for循环格式、方法定义格式上。当然作为一个教育者,这只是花费时间而已,而并不是浪费时间。

讲师本着对学生负责的第一要则,工作之内、工作之外,都需要大量的时间精力用于备课,同时也需要充足的体力用于授课,额外还需要更多的心力用于辅导学生。这种对学生的奉献、对个人的牺牲,值得敬佩。我认为自己从事讲师工作一天,就不能有任何一天在这方面做出妥协。这也正是为什么我的学生普遍对我授课的满意度评价极高,从而让我在本阶段所有讲师中稳居第一。

另一方面,从专业价值角度来看,更高级别的讲师岗位工作内容并无本质区别。决定岗位升级的直接因素是授课范围,进而根本因素是时间,而并不完全是授课技能,更与技术水平几乎无关。从经济收益角度来看,更高级别所带来的薪资待遇提升较为有限。公司的“老员工奖金”作为年度重要经济收入,直接与入职时间线性挂钩,能力相关性几乎没有。

由于公司的竞业协议限制,我如果辞职,在未来两年之内不能从事培训行业,并且两年内产出的一切与培训相关的资料,其知识产权仍然归公司所有。而且,竞业协议是否执行,选择权完全由公司单方面决定。这也就意味着,辞职之后两年之内几乎没有收入来源,除非我不做本行业。那么,我能不能承受这种经济打击呢?半年不工作,没收入,潜心写书?我会不会就此颓废呢?毕竟身边已经有不止一个这样的例子。

想一想我现在的情况,形单影只,没有贷款,不用养车,父母也还没到我伺候的岁数。于是我数了数自己的钱,觉得我有这份勇气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就算是我未来两年活不下去而出去打工刷碗,两年后我的书也要出版。作为年轻人,不一定要做正确的事情,但要努力做不后悔的事情。

就在我洒脱地婉拒了一个又一个领导的谈话挽留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我爸受了非常严重的工伤,捡条命的那种。

我立刻从北京飞到浙江舟山去看望我爸,他已经瘫在床上不能翻身,头、胸等多处骨折和严重电烧伤,正在胸外科住院观察。虽然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还是对我造成了很大的冲击。然而更大的冲击是,我到达医院的当天晚上至凌晨,正觉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时,又发现了一些他隐瞒了我这个亲生儿子很多年的事情,犹如晴天霹雳、雪上加霜。

那一晚,我就彻底慌了。虽然我表面不动声色,但在医院陪护的一个又一个通宵,我的思想斗争非常激烈,又想到我爸当年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看电脑的回忆。

当我再飞回北京时,我可能已经不是那个我了。感觉好像多了一些东西,又少了一些东西。7月8号凌晨3点,我在邮件中回复:“本人愿意接受培训院**级别培训师的岗位,并非常荣幸与您在将来一起共事。”

我怂了。

我在工作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其实没有得到任何解决;我的薪资待遇水平,也几乎没有提升;多位领导与我谈话时给出的转岗等建议,我都已经婉拒了;我愿意放弃职业收入,去追寻我30岁前的梦想——我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我只考虑了我自己。我万万没有想到,来自我爸的经济隐患竟然如此之大,大到轻易击退我的骄傲,瞬间粉碎我的梦想。看来,这就是可怕的现实,只是它此前一直对我手下留情而已。

不久之前,我还在骄傲地谈对“产品”和“作品”的不同理解,并为别人不能理解后者的价值而隐藏我的不屑。但现在,我突然变成了一个怂逼。或许我是为了我的家人而向现实低了头,又或许这些都是表象,其实我是向自己低了头。那些曾经我不懂的,现在好像清楚了一些。

曾听说有一位日本的匠人,用了20年的时间就为雕琢一个茶杯,而根本赚不到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住进了我的心里,并且被我下意识地呵护起来。然而,可能我错了,呵护正是因为其脆弱吧。今天,我的匠心已死。

走吧,继续走吧。“万一实现了呢……”